无萧

取自“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是精苏+杜子美激吹。

金稻草

我第一次见到费特先生是在彼得堡一个寒冷的冬夜里,那实在是太久之前的事情,就像如今没人会再把那里叫做彼得堡而是叫做列宁格勒一样,现在也没人会去怀念我那位可怜的但又反叛的诗人朋友了。但其实在三十多年以前,费特先生还是一个穿着体面的西装,在各大诗人集会里大出风头的好先生。


那天夜里我刚从书店买回了最新一册的《亡灵集》,书不厚,捏在手里轻飘飘的,好像里面的文字和它一样的轻飘飘。我喝了几杯威士忌皱着眉头翻看,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要和这些文字一样飞上天去,可我蠢笨沉重的身躯又把它拽下来了。“去他的。”我嘟囔着臭骂了一句,把书压在了我喝得只剩下一个底的威士忌瓶子下,打心眼里不想继续看下去。酒馆里闹哄哄的,尘土的腥臊味和一群泥瓦工身上的汗臭味让我的胃一阵又一阵地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皱起脸叫嚷着要付钱买单,这样狭小的臭烘烘的地方让我一刻都待不下去。老板把账单递到我的面前,我的视线从他粗短的红手指上扫过去又不禁开始打量他,酒馆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个子不高但很胖,估计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健壮的小伙子,但时间带走了他的英姿,使他如今更类同于一只打瞌睡的灰皮肥老鼠,常年蜗居在这样昏暗的地方让他的眼睛像鼹鼠一样小,可那张嘴却像一个中气十足的将军一样阔气。不过这也是正常的,我见过许多人包括我的父亲都有着俄罗斯人想法中阔气坚毅的大嘴,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将军,尽管父亲斥责我的时候看起来神气极了,可当母亲询问他没有过冬的粮食该怎么办的时候,他那张像极了将军的嘴也只能吐出胆小鬼的叹息了。而真正的将军、真正的领袖——列宁!我在报纸上看过他很多的照片,他才是只有一张柔软的薄嘴唇哩!想到这儿我不禁高兴起来,满意地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挪到我的账单上。


“五十戈比?!”我前一秒还轻松的笑意没能持续到下一秒,账单上的价钱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老板瞪着他那双鼹鼠似的眼睛鄙夷地把我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我就肉眼可见地窘迫起来。残酷的酒神啊,你怎么能让你虔诚的却只穿着打了补丁的西装穷困潦倒的信徒遭受这样的灾厄呢?我帮人写了整整三天的信才挣了一卢布五十戈比,买诗集花去一卢布二十戈比,原本想去我租的旅馆旁边的店里买瓶威士忌回去喝的,可我的房间里没有炉火,这种天气里准会把我冻死。但一样的酒那家店也只卖三十戈比,可恶的老鼠,他怎么敢收我五十戈比!


我羞恼地垂着头,一只手在西装内衬的口袋里掏来掏去,三枚硬币在我手中来回摩挲翻滚,好像这样它们就能从三枚变成五枚似的。原先四周那些闹哄哄的声音全不见了,我几乎能听到那几枚硬币在我口袋里来回碰撞的声音——贫穷的声音!随着那老头的脸色愈发鄙夷阴沉,我闭紧了眼从口袋掏出那三枚硬币试图询问他我是否能够用今天刚买的书同他抵押,我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就当我觉得我快要死在原地时,一个年轻的先生解救了我,就像是敖乃息佛洛不远千里解救下被尼禄押在监狱中的圣保禄一样,那位先生说,“别这样,老彼得。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你的酒卖五十戈比也太贵了点儿!”我羞愧的睁开眼睛时,那位敖乃息佛洛正在翻动他小羊皮的钱夹,从好几张纸币的间隙里摸出了五枚硬币给老板递了过去。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窘迫,爽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对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别担心,好先生。叶赛宁也因为付不起酒钱在这个酒馆里被我请过客呢,这多正常!”我猜他一定是看见我放在桌上的那本书了,不然怎么会用叶赛宁来举例子,我敢说这是个不高明的漏洞百出的笑话。那老板收了钱,五根粗短的手指总算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把手心里被我攥得湿漉漉的三枚硬币又重新塞回了我的口袋——它们能让我今天晚上多吃两片腌肉而不是继续饿肚子。


周边人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或许是因为他穿了一件非常体面的翻绒西装里头还有一件漂亮的皮背心,既暖和又挺拔,和这个臭烘烘的小酒馆格格不入。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出手实在是太阔绰了,码头上一个搬箱子的劳工一天也只能挣到七十戈比,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收入了,而他随手就为我这个陌生人花去五十戈比。如果我没看错,他钱夹里还有好几张卢布!这在那个年代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由衷地向他道谢,握手的间隙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他有着柔软的栗色头发还有一双温和的蓝色眼睛,像是《曼斯菲尔德庄园》里的埃德蒙一样,甚至还有一张列宁似的柔软的嘴巴,准有人常常称赞他是个绅士。


我看了他两眼,颇有些嫉妒地把手从他的皮手套之间抽了回来。我总是不擅长和这类家伙打交道,要是几个脑袋空空的穷鬼还好、脑袋空空的有钱人远比他们难应付。但好在那位敖乃息佛洛好像正急着去解救下一个圣保禄,他匆匆忙忙和我握完手就跑出去了,之所以我要强调他是跑出去而不是走或者跳出去是因为他的动作和他这个人太格格不入了,两条腿像弹簧一样伸缩,一只手摁着硬檐帽的帽檐而另一只手则像某种鸟类一样扬在后面,那件漂亮西装的衣摆都在他的动作下鼓了风似地飘起来。这样的动作我只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见过,因为只有孩子才会丝毫不注意自己的外表像动物一样行动。


我把视线从他远去的背影上收了回来,一边的老板正捏着两个玻璃杯用看上去脏兮兮的抹布擦拭着酒渍,看见我这个穷光蛋坐了回去有些不乐意的挑了挑眉。“我见多了你这种窝囊废,专门在这里骗好心人的酒钱!”他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要给我难堪似的。我羞恼地抓住了喝空的酒瓶,那本叶赛宁的诗集在瓶子底下被压的皱巴巴的。可那家伙只是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就看穿了我这个浑身上下只有三十戈比的家伙不敢动手,因为我甚至付不起医药费。他更得了意,老鼠似的圆身体上下起伏着笑得很畅快。“老彼得!”有人喊他,是那些泥瓦工里的一员。“快给我们讲讲那位阔先生!”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知道他们铁定要嘲笑我了,那位阔先生有多豪气,我这个穷光蛋就会有多可笑!于是我从桌上摸走了我的书把它塞到怀里就溜出去了,如果有个人坐在我刚刚的位置像我之前观察那位先生出门一样观察我,那么他一定会感慨我的动作也是那么令人难忘——就像只被啄掉毛的鹌鹑和八十多岁的老乞丐!


那天夜里的经历对我来说实在不算是一件好事,但我的确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费特先生,我当时以为他是个阔气的精神穷光蛋,和我在切尔诺贝利镇见过的那些地主家的少爷们一样是分不清韭菜和麦子、听见马的嘶鸣只能想起马粪的笨家伙。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对自己有着过分的期许,以至于心高气傲把所有见到的人都划分在蠢货的行列里,我自然也不例外。我记得当时还写了一首诗,如今念起来觉得词不达意也不够新式,但总归是能体现我当时的想法,于是我把它摘抄了上来:


穿着毛呢西装的那些

还牵着马儿

自以为高贵地

用卢布买香吻

而我

除去才华以外

是个穷光蛋

我把诗卖了钱

把心捧给我的女郎

她妩媚地笑

“我不吻没有毛呢西装的人。”

唉、人人都爱镶金的稻草。



第二次见费特先生是在半个月之后的诗会上,我从小酒馆回去的那天收到了报社给我的来信,我有一篇诗被选上发表,他们给我邮来了五卢布的稿费,我也因此被邀请参加了十二月中旬的诗会。我用三卢布交了旅店的租金,剩下的钱买了些香肠,理了理发,还买了一件没有补丁的二手西装,好让我在诗会里显得体面些。诗会那天我起的很早,还特意喷了点我只剩下一个瓶子底的昂贵香水。我出去走在路上,神气得倒真像个大作家了,只可惜没有车子接送,但我想我已经彻底和之前那种贫困窘迫的生活告别了,就像我告别我那爱骂人的父亲一样。于是我脚步轻快,就连呼呼刮着的北风也吹不跑我火一样的热情。我的旅馆离举办诗会的地方很远,大概要走过三个十字路口还有两个T型路口,我嗤嗤地笑了两声,脑袋又开始想“T”这个英文字母,要是我多学点英语我就能写英文诗啦!我一直很喜欢英文诗的韵律美,爱伦坡的还算不错,而狄金森就有些柔软了,嗨呀!还是惠特曼的最好,节奏和韵感是我最喜欢的。要说我出版的那篇也有惠特曼的影子呢!俄国的惠特曼……哦、俄国的惠特曼。我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那时我一只脚才走下路肩,另一只脚陷在雪里,费特先生摇下车窗的时候我正在费力地拔出我的脚来。


“早上好先生!”他的声音像鸟儿一样快活。“今天天气太冷了,是不是?您要去哪儿?我可以捎您一程。”我好不容易把脚从雪里拔出来,出来才擦过鞋油的皮鞋上又沾上了不少水渍。我听他的声音熟悉,抬起头才发现是酒馆里的那个阔先生。不过他好像没认出我来,我矜持的正了正领结,试图掩盖刚刚的尴尬。我说:“哦,对。今天太冷了,我要去涅瓦大街的叶里谢耶夫商场,我的司机得了重感冒,不然我也不会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走路。”我动了动嘴巴,扯起来的笑容应该不算太难看。雪灌了我一皮鞋,我的袜子和脚都湿透了,我很想让他捎我一程,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说实在的,今天的天气不算太糟糕,要在以往,哪怕外面下着暴雪我也会出来给别人写信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是一个作家就该做些和作家有关的事。毕竟他能载我这个作家一程,他以后也会感到幸运和高兴的!


“真是巧!我也正是要去那里,快上车来吧、快点。这下我不带您一程可就是我的不对了。”他听到我要去叶里谢耶夫大厦的时候笑得更轻快了,我吃惊于他也要去那儿但还是爽快笑着答应了他。我打开车门爬上前座,车里面很暖和窗户上凝结着湿漉漉的水汽,我几乎快要被冻僵的脚此时也缓和了很多。他从方向盘下头拿出一块棉布,让我帮忙擦擦我面前挡风玻璃上的雾气,我接过棉布,一边擦拭面前的玻璃一边询问他:“您怎么称呼?”


“叫我费特就好啦,大家都这么叫我。您呢?”这位叫费特的先生俏皮地朝我眨了眨眼,他真是一个很好的家伙,即便只是见了第二面我也不得不这么称赞他。“雅罗斯拉维奇,我朋友都叫我雅罗夫。”我耸耸肩把湿漉漉的棉布叠好放回了他的身前。他听到我的话高兴地“呀”了一声,等行人的间隙他把一本杂志从后座够了过来,那本杂志显然被看过很多遍了,页边已经软塌塌的卷了起来。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刊登我诗篇的杂志,费特锁着眉头,像个中学生思考数学题那样思考着什么,然后在杂志上翻了几下指着我的那篇诗问我:“您就是雅罗夫呀?也是去参加诗会的?”我被他的直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啊、对,对。诗会嘛,那可是个好地方,普希金原来都在那里做过沙龙。”


费特爽朗地大笑起来,我这时才发现杂志上刊登着我诗作的那一页背后有着另外一首诗,我看了看署名——“费特”。“是了,那真是个好地方。我今天太高兴了,您……您是不是还不知道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先生都要来?”他说话的语调和唱歌似的,人也漂亮的像个歌唱家。真不愧是个诗人,我这样想。“叶赛宁也要来吗?我喜欢他的诗。”“谁会不喜欢他的诗呀!俄罗斯人都应该去看他的作品。”他说着话,神情快要飞起来似的可爱,我问他最喜欢叶赛宁的哪一首诗,他清清喉咙像个朗诵家那样放声起来。


“珍珠般的水滴呀,绚丽的水滴,你们披着金色的阳光多么漂亮,可在春秋的时节,凄凄的水滴,你们散落在湿窗上又何等悲凉。在忘情的生活中欢乐的人们哪,你们在旁人眼中多高大伟岸,可在沉沦的昏暗里受尽冷落,在活人的世界上找不到慰安……”


“……秋雨的水滴啊,你们把多少苦涩,飘洒在人们满怀愁绪的心上,你们悄然划过玻璃窗时还徘徊着,仿佛在那里仍寻觅往日的欢畅。受尽折磨身遭不幸的人们哪,你们带着内心的伤痛直到暮年,对难以忘怀的往昔的美好光阴,如今你们仍频频地把它呼唤。”


车子轰鸣的响声盖不住我们的高歌,费特的蓝眼睛此时更加的漂亮了,我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几天前我还以为他是一团稻草,现在他似乎已经成了我不可分割的朋友了。我们到了涅瓦大街,他顶着歪歪扭扭的领结进了诗会,我则在后面又擦了擦我的皮鞋。诗会门前的地毯湿漉漉的,可我却觉得它们是如此的柔软和漂亮……


那是一场令我终生难忘的诗会,但请原谅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表达,这是没有办法的,人的一生中总该有那么几次无法用文字表达的幸福场景,如果付诸笔墨读者必然会因为我笔下的寡淡而失去兴趣。并且我写这篇文章最终是为了纪念我的朋友费特,所以请允许我讲述之后的故事。


诗会结束之后我和费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目送着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被各自的拥护者欢送出去,而我们两个小诗人只能站在原地彼此告别。他其实算是个受欢迎的家伙,不会有人不喜欢他大海似的蓝眼睛和列宁似的嘴唇的,而我比起他来则可怜的多,像是正教里面的犹太人一样和这些穿着毛呢大衣的好先生们格格不入。我太失落了,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刚进诗会时体面的微笑。“人们实际上热爱什么呢?”我问费特。“才华和金钱,连上帝都喜爱。但上帝不喜欢补丁还有破了洞的鞋。”我的脸唰的一下涨得通红,因为灌进去雪而至今未干的皮鞋让我一瞬间觉得烫脚,身上那件花了一个星期伙食费买的二手西装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但费特似乎不明白我突然不说话的原因,脸上还带着他一贯的俏皮的笑容,我这时才恍然想起来他是个阔公子,而且有着和我一样平庸的才华——他原本也该和我一样被人们忽视的!嫉妒的魔鬼一下子吞噬了我,我恶毒的打量着他,好像那一瞬间我又回到了那个狭小的酒馆,他是和鸟儿一样轻盈的年轻人,而和他相似的我却像是一个又老又丑的乞丐。“是啊!”我尖声地斥责他,就像小酒馆那只丑陋的老鼠嘲讽我时一样,我的声音也大得不可思议。“金钱能带来很多,它甚至能让一团稻草变成人们追捧的宝贝。去他的!讨厌的臭虫!”费特呆愣在原地,像只羽毛被扒干净的孔雀,脸也一下子涨的通红。但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我愤愤离去的身影。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任何一个诗会,也没再听到过任何和这位费特先生有关的消息。之后的两三年里我常常会后悔,因为我一瞬间的嫉妒失去了一个和我一样热爱文学的朋友。我四十岁之前还陆陆续续发表过一些诗,但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我三十岁那年,叶赛宁死了。三十五岁那年,马雅可夫斯基死了。我年轻时那些罗斯的诗人那些和我一起追求文学幻梦的友人和标杆都以各种原因离开了我,我如同一艘在暴风雨的海面上航行的小船,我和巨轮一同航行,可暴风雨结束之后安谧的海面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注视天边金色的夕阳。我常常会想,费特先生究竟去哪里了呢?他是那样一个热情友善的家伙,像只鸟儿一样轻盈,他依然航行在和我一样的海面上吗?我实在是不清楚。


但我总想对这位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挚友说,文学的目的不是成为珍宝,而是像鸟儿一样飞向远方。我的朋友,原谅我曾经恶毒的揣测,如果你真是镶金的稻草,你也一定足够轻盈能借着风,吹向远方。




写于一九四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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