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萧

取自“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是精苏+杜子美激吹。

苦夏

  我在一场烟雾里大汗淋漓地死去,皮肉被高温融化,空气吞吃思想的余烬,面对败落的冬日之城即将染上枯夏的窒息,我说,冰雪里永恒的青春之都也将迎来融化的夏季。


这场烟雾从寂寞的十一月末而来,彼时风开云阔,前些阵子的暴风雪刚带走深秋的疫病凝结起还未凋落的生命。霍贾澳比嘉尔姆疗养院里,护工挎着一盆冒着火星的木炭绕过我的轮椅,将它们一股脑儿投进了墙边那个有些陈旧的铁皮壁炉里,灰尘哗地一下四散开来,护工低头咳嗽了两声又扭头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打开窗户,我点了点被壁炉热气熏到迷糊的脑袋,一阵凛冽的风便朝我扑来,我扶着轮椅躲到一旁避风的墙后,窗外的残阳一如既往地鲜红,仿佛比正午更灼烈地燃烧。时间在我没有察觉的地方流淌,直到在傍晚变成荡不起湖面涟漪的细小水流,于是衰老的一天在短暂的清醒与长久的睡眠中过去,日复一日等待着死亡的终点。


我大病初愈后便一直在这座盘踞在山谷阴影中的疗养院里居住,先前医生建议我应该去温暖的地方度过晚年,即便我并不想大费力气地延续暮年的生命,女儿依旧强迫性地将我送来了这里——冷绿的针叶林、崎岖的建筑,还有数不胜数又奇异的疗养项目。我平生难得闲暇,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开始享受,看来暮年的工人命运并不同于暮年的牲畜即将面临死亡的结局,只是仍然不可避免地成为被抹去个人思想的物件。女儿则每月会来看望我一次,以免我因过度孤独而发了疯,然而实际上她总爱做这些徒劳的无用功来满足自我,我早就不像她想象中那样需要陪伴了。


我曾孤独地度过我人生的前三十年,直到三十岁青年的结尾时我才遇见妻子开启了短暂的幸福。它在四十岁的一个傍晚戛然而止,连同妻子的生命一起在我以后乏善可陈的生命里再也找不到踪迹——那时女儿只有五岁,我还未曾品咂痛苦的滋味,责任就将我从泥淖中救离。许多年前时,日复一日远没有如今难熬,照顾女儿的家务与工作将我生活中每一个空隙都挤满,直到夜晚我躺在床上因疲惫迅速入睡发出鼾声时,思想也未曾回应过沉寂的自我。女儿同我便在这样的时间里一起迈入生命的下一个节点,等到我们都已淡忘了妻子离开的悲伤后,我的壮年便很快宣告结束。在余下几年里,我很快地窥视到了衰老的力不从心。


一切都是从那场疾病开始的。


它是难以预料的。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仿佛大脑在一瞬间融化,视野变成一片难以捉摸的血红。原本我还好好地站着,和其他人讨论工作的下一步操作,然后呼吸就突然背叛了我,所有一切都飞快地离我远去,我听到他们远远地喊我名字,我却无法回应,最终一切变成一声悠久绵长的耳鸣,我便彻底地失去了意识。在工位上倒下的那一刻,我才想到一直高悬在我头顶的利剑终于利落地刺下,我并没有那么幸运逃离家族遗传病的折磨,夺走父亲、祖父乃至祖父的父亲健康的刽子手已经砍下了属于我的头颅。


我在医院悠悠转醒的时候,女儿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监测我生命的机器们发呆,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急病吓得厉害,两只手放在腿上紧紧地绞在一起,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苏醒。那些精密的仪器不同于我前半生所操纵的那些庞然大物,可却殊途同归,一个曾维持过我的生活,而如今的这个将维持我的生命。我动动双手,试图将女儿从悲伤的幻想中解救,她坐得离我很近,我却够不到她,刚从昏迷中转醒的身体使我力不从心,只觉得一丁点儿的距离也远得要命。所幸她很快注意到了我,像注意一只鸟儿、一只狸猫。我想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出了自我,不再是儿时那个需要依靠我依赖我的小姑娘了。我本该欣慰她的成长,却意识到我可能以后没法再抵达她的世界,但至少是现在她施舍地回到了我的世界。


如果说脑出血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症,那么脑梗与衰老就是就是一场蚕食,前者将直面死亡肆无忌惮的镰刃,而后者将永远在死亡的阴影下逐渐衰败。病愈出院后我对这一点感触尤为深刻。病好后的前五年我仍然在工厂里操纵我熟悉的庞然大物,仿佛疾病并未对我的大脑造成损伤,我依旧可以凭借高超的技艺熟练地完成每一件工作。那时卡娅刚刚完成中学的学业,在我的建议下报考了莫斯科的师范学院。我们尽管还是很少交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我与依靠我。那是我得病以来最未受病痛和衰老折磨的五年,也是我愿意回想的最后五年。


1976年的冬天,我再次因为脑出血住进医院,不幸的是医生在为我手术时发现我大脑血管里几乎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血块,他们勒令我停止工作开始休息,不然我即将面临中风瘫痪的危险。然而此时女儿远在几百公里外的莫斯科,我从昏迷中转醒听到医生对我说这个过于残忍恐怖的消息时我还在想:这是她第一次离我这么远,比起生与死的距离还有什么鸿沟是亲情无法跨越的吗?


彼时的我不知道答案,但衰老是命运早就写好的答卷。我听从医生的建议从岗位上退下回到家里开始养老,前半生并不拮据的生活使我攒下了不少钱,我将它们一部分作为卡娅的学费,另一部分来维持我的日常开销。生活并不困难,只是过于闲适让我开始急剧衰老。就在那几年,家里每月总会收到几封基辅的来信,信封不大却总是鼓鼓囊囊,有时还有几朵干花从没封好的页头掉出来,牛皮纸的皮封上用并不好看的字迹写着——“亲爱的卡娅亲启”。我从没打开看过,自然也不知道寄信人究竟是谁,只是信封日复一日地积攒直到越来越多多到我用来装信的纸箱再也装不下时,卡娅仍然没有回家。我至今不知道当初的我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在四月末春天的薄雾还未散尽的那个晚上,我拆开了最新的一封也就是第三十四封来信。


信上的文字是这么写的。


致卡罗利娜·安·雅罗利洛娃,

1977年,春,基辅


亲爱的卡娅!


请原谅我这么久没有再给你写信。因为你没有回信,我一度以为你在欺骗我的心,因此我病过,基辅冰冷的春天差点杀死我。但现在解决了。虽然我仍然孤身一人在苦苦等待你的回信。如今我将在没有援助的条件下生活,复活节之后我又要失去自己的工作,正如舅舅告诉我的,我将去列宁格勒,去他离芬兰不远的独自居住的庄园做农工。唉,如今大概我再也见不着你了。有什么办法,我甚至养活不起自己,怪不得要被你厌弃!我写着信,两手激动得直发抖。我从来还没有体验过这么压抑人的痛苦。


我很忧伤……心灵的痛苦

时刻在让我撕心裂肺,

时间飞驰的枯燥声音

连让我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我一躺下,苦恼的思绪

便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

吵闹声叫我头眩目迷,

我该怎么办……我的心怀

本身就已经痛苦不堪。

从谁的身上都得不到慰藉,

我勉勉强强喘着口气,

周围的一切都野蛮和阴郁,

命运啊,你为何要委身于我!

无处可以让我安身,

生活痛苦而又贫困,

无幸福我活得多么苦闷。


亲爱的卡娅,生活就像是一场迷雾我无法理解它的使命与奥秘,所有人都在告诉我该如何生活,也不过是指出了一种生活的方式。谁也不知道按照这种生活我们将抵达怎样的终点。令我迷惑的事情太多了,但唯独爱你如同大海上帆船的锚使我坚定不移。可向这种爱情的种种梦幻和向往已献上了由蔷薇编织成的迷惘的花环。难道竟然隶属于生活的骗局之一吗?


请你告诉我,亲爱的卡娅。

就到这里并再见。


爱你的尼·金


我思考着信尾的名字缩写,试图将它从我快要腐朽的大脑里挖出来,这个名叫尼·金的男孩儿已经热烈地爱上了我的女儿,但显然我黑眼睛的姑娘将他和我一起丢在了并不晴朗的斯大林格勒。我本不应该有名为同病相怜的情绪,可或许是大脑里的血块堵住了我的思考,那个晚上我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把箱子里的每一封信件都拆开阅读,直到那些属于年轻人热烈的爱火被春天的雾气熄灭后我感受到了一种扭曲但得意的满足。虽然我也是被丢下的那个,但我比尼·金要更幸运,在我可爱又可憎的卡娅心里她始终爱我。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回信。我总是避免谈论过多关于卡娅或者我的事情,有时只是潦草的一句话,有时则是探究性地询问他的现状。那位尼·金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后来的欣喜若狂,如今他已确切地认为自己投入了一场热恋当中,即使本应与他通信的那位主人公远在莫斯科,他那些热烈的爱意全部倾倒在一个孤独的阴郁的父亲身上,他仍旧一无所知。一切都如同一场荒诞的梦境,夜以继日地上演着。在每一个想念卡娅的夜晚我总是从书桌抽屉里掏出那些信一字一句地朗读,在昏暗的路灯下、萦绕着雾气的月光下、有时我还借着电视机跳跃的黑白光亮将薄薄的文字塞入大脑,仿佛那样我就可以与这个年轻人共感卡娅离开后令人窒息的孤独。直到我的视力彻底被摧毁,看向任何事物都缠绕着一层朦胧的白雾时我才结束了这种疯狂的举动。


视力衰退的两个月后,卡娅踩着七月的尾巴回来度过她的假期。她比去时变了模样,但我说不上来是哪里,直到她过来亲吻我的脸颊,蓝白相间的镂空衬衫将她粉白的胸脯暴露在外面又直直地闯入我的视线时,衰退的视力将一切融化成模糊的色块又筑成难以逾越的高墙。那时我恍然意识到我好像再也看不清那堵肉粉色高墙后的卡娅了,而那位尼·金却还拥有翻越这座高墙的机会。


我无法承认这样的情感是否隶属于嫉妒的一种,但它们犹如我年轻时在地中海海岸线上见到的滚滚巨浪,正不计后果地冲刷着本就脆弱的沙砾与礁石。于是我的自信连同摇摇欲坠的谎言一起崩塌了——我开始拒绝回信并自欺欺人地压下寄来的所有信件。一开始,那个爱河里的可怜男孩儿还一封接着一封的来信,直到他意识到姑娘的心远比飘渺的星星难抓,说不定他的爱人早就下定决心同他分道扬镳时,他终于不再来信了。


夏天的夜晚越来越短,而那些闪烁着热光和蒸汽波纹的早晨与晌午长到不可思议。自从卡娅回家之后我越来越感到一种炎热与力不从心,可每当我坐在褪色的红漆餐桌前和她说早晨或者前半夜的焦躁与烦闷时,她又会用那对柔软的有着金色绒毛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在我泛白的胡茬上亲吻告诉我说:“您只是年纪大啦,亲爱的爸爸!”然后就像一只轻盈的鸟儿飞进她有一扇白色百叶窗的卧室,整天她的房间里都会传出DVD的声音。大多数时间里,我一边听着久违的热闹声响一边坐在书桌旁摩挲那些我再也没法看的书籍封面。有时我想到年轻时读过的那些科普读物,大脑总是忍不住地思考:人们把太阳的暮年称作红巨星,那时它猛烈地燃烧,以前几十亿年都不曾有的温度与光亮炙烤着整个冰冷的宇宙。对太阳来说,它的暮年不是败落的秋季也不是熄灭的冬季,而是猛烈的炙热的过于光亮的夏季。它曾拥有漫长的春,在那时从一粒尘埃一路成长至一颗恒星,它稳定地燃烧了一整个春天,最后却不可避免地步入了炽热的苦夏。所幸夏天其实并不漫长,但对年老的太阳来说那是不是一段看不见尽头的痛苦的旅程呢?我不是太阳,我一无所知。


但我是在一个格外闷热的早晨变成另一颗红巨星的。


凌晨的时候我就醒了,窗外的蝉鸣声连绵起伏连同热浪一起撞过我的纱窗将我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微薄的日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洒进来,汗液仿佛在我身上长途跋涉,从脖颈到脚踝。四肢都粘腻极了,我却不想动,任由凝滞的空气在我的皮肤上时不时带起一丝波动。卡娅的鼾声很小,但仍从我开了一条缝的房门里钻进来。木地板偶尔吱呀地响一声,似乎是鬼魂没藏好自己细碎的脚步。我还没到耳背的年纪,耳朵却回光返照似的格外灵敏,所有的声音和炎热搅在一起变成一张实质的大网将我笼在其他人未醒来的夜里受着前几夜梦魇的折磨。而我从夜魔的指缝里捡来了一些睡眠,辗转反侧不知道多久后又重新回归了梦乡。


卡娅在厨房煎培根——滋啦滋啦——仿佛离我很远又好像只是隔了个玻璃罩子。她并不在意我的睡眠,或许是笃定我应该在这个时间睡醒。事实上我可能仍然沉浸在梦乡。我听到她趿拉着拖鞋从我的房门前经过,拖开椅子,凳脚和木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培根的香味混合着乳酪的酸味使我的胃不断抽搐,她咀嚼了两口又开始夸张地呕吐,我猜测是乳酪坏了,毕竟医生禁止我再吃乳制品,我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鲜的乳酪了。我难得睡了如此安适的一觉,被卡娅翻动煎锅的声音唤醒时我还以为回到了二十年前妻子为我做早饭的日子。我想着我的女儿,想着那位尼·金所迷恋的女孩儿,她早已在我意识到的更早之前拥有了惊人的美丽。我第一次正视她的成长,将穿着黑白的校服裙的她从过去的记忆里涂改殆尽。这没什么不好接受的,我想,卡娅长大了,而我当然应该步入衰老。我已经迅速地接受了这一切,仿佛那堵肉粉色的墙也越来越矮越来越矮,直到门铃声将我从幻想中唤醒时,我马上就要跨过那堵高墙了。


“来了。”卡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推开了门,或许是对来人感到诧异,她清脆的声音里染上了迟疑。“尼涅夫·亚历山大罗维奇?你怎么在这儿?”


尼涅夫·亚历山大……不清醒的大脑费力地将名字捕捉,而这个名字却犹如一支直冲我射出的利箭,一瞬间就将我钉在原地,箭头上的倒刺钩着我的心脏,将我一寸一寸地从那堵肉粉色的墙前扯离。我没有料想到他会在某一天造访,更没有料想到卡娅将直面我的谎言。原先带给我慰藉的那些信件全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谎言精灵将我从先前的美梦中拉离。我的呼吸格外急促,仿佛血管要在大脑里爆开。我死死咬着被角不敢出声,被汗液浸透的布料咸臭得使我想要呕吐。我听到他们还在交谈,那位远道而来的尼·金正在向我的女儿描绘那些本不存在的过去,几声短促又尖锐的笑声从前厅传来,房门砰地一下被关上。卡娅的脚步声急促又怒气冲冲,她打开书房的房门,一阵嘈杂剧烈的声响,我想象那些信件已经全部呈现在她的眼前——所有的——像雪花又像诉名状,上面满是两个男人扭曲混乱的字迹滚烫又粘腻的情感,像是她小时候在公园里看到的毛毛虫,即使我再怎么告诉她以后它们将变成美丽的蝴蝶,卡娅仍旧从未改变地厌恶它们。我甚至不知道她会怎么看待我、她还愿不愿意同我相处,即使我用爱来掩盖虫子本身的丑陋,我聪明的女儿仍然不会被掩饰的轻纱所欺骗。她将永远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耻辱,可我却只是急促地喘息着,头疼犹如利刃要将我最重要的东西割除。我变成了一只病狗、一条丧家之犬,在卡娅愤怒地推开我房门之前,一切在我难以出口的悲鸣中变成一阵死寂。


我又病了。或许是出于羞愧、耻辱等等一切难以付诸于口的强烈感情,过高的血压冲破了大脑脆弱的血管,在卡娅推开门看到我的那一刻,我抽搐着昏倒,一丝不挂地躺在腐朽的木地板上,生命飞速地流逝。然而我却并没有死亡,手术和抢救持续了五个小时,我从一只躺在地板上光裸的病狗变成了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牲畜。昏迷的第三十五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在卡娅复杂无措的目光中苏醒。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父亲的奄奄一息而无措还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而无措,但我如今能做的很少,只能竭力地使我的眼神更温和,卡娅却被我的眼神刺痛了,抽噎一声后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我的病房。我看着她跑走的背影,我想我一定使她无比难过。


正如医生之前对我的警告,我的身体彻底开始衰败,即便大多数器官依旧在完好无损地运作,但大脑却已经负担不起我的日常行动。我彻底瘫痪了,然而更糟的是我还失去了我的语言能力。医生说如今的状况医院能为我做的事情很少,因此我很快地出院回到了家里。卡娅自始至终都没有为我的瘫痪和失语发表过任何看法,或许在她的眼里一个失去声音的父亲远比之前那个健全的父亲要更容易面对一点。在卡娅假期马上要结束的末尾,她用我的积蓄为我找了一个护工来照顾我的日常起居,安排好一切后她在凌晨离开了斯大林格勒,并未同我告别。


我已经病过很多次了,却从未有一次如此严重。先前我总是自嘲脑出血后的十年里我从未有一天拥有过健康,但如今看来当初我实在是对健康的定义过于苛刻,倘若当时我能意识到未来我将有一天会彻底无法行动、不能说话,被关在名为身体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体会无能为力的痛苦的话,我一定会在我还能自由支配身体的前几年中做更多我曾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而不是面对衰老的萌芽始终恐惧并在思念与等待中彻底失去自己年轻的时间。可惜人实在是一个过于后视的动物,过早地接受衰老却又在衰老到来时无比悔恨,等到真的无能为力的时候却又坚定地拒绝现实。我也不能免俗。


卡娅走后的日子平淡又重复,在护工悉心地照料下,我恢复得很不错,等到天气渐渐入冬我已经能一个人拄着拐杖缓慢地行动了,只是我仍然没法说话。看护我的护工拉扎罗夫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我不能说话,手也握不住笔,他就将常用词写了一个小册子,我们依靠那些简单的词汇与问句交流。拉扎罗夫收拾东西回家过节的那天我央求他帮我写一封信给卡娅,询问她是否打算回家。而我则在圣诞节前夕独自前往医院复诊,医生说我语言神经那里压迫着一个巨大的血块,人体吸收它的概率小之又小,而我的身体要没能力再负担第二次开颅手术。我拖着悲伤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卡娅的信件孤零零地躺在我们的邮箱中,随着我余生可能无法再开口说话的噩耗一起到来的是卡娅拒绝归家的来信,我想可能我已经永远地失去我的声音和我的女儿了。这应该是我此生除了失去我的妻子外第二悲伤的事,并且这种悲伤悠久留长,可能永远都不会拥有尽头。


我浸透在忧伤里,时间瞬息似的溜走。信箱上剥落的白漆和内里的蜘蛛网无疑证明着卡娅对我的厌弃,从她第三次写信拒绝回家后我便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像是儿时苦求不得的玩具终于被封存在亮晶晶的展柜里,它依然令人心驰神往,但我却也能体面地放弃了。我想这是继我十三岁之后第二次的成长。然而有时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永远评判的,卡娅和我依然没有沟通,可却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她像曾经无数次回家那样推开有些陈旧的木门跑来亲吻我的脸颊,身后带着一个高大但陌生的男人还有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我嘴歪眼斜但能看清她眼中晶莹的泪光和眼角漫布的细纹。她说:“爸爸,我回家了。”我无能为力地哼咛了两声。“他很高兴。”拉扎罗夫这样对卡娅说。


当儿女有一天也成为父母后就会明白父母的苦心,我不确定卡娅在拥有了一段婚姻和一个孩子后会不会感同身受地理解许多年前我宛若疯子般可耻的行径,我只知道她已经学会如何作为一个成年人和父母相处。总之,我们都将这件事压在不知道心里的哪个角落不再提及,至少卡娅认为自己是这样做的,我不会说话以后她便忽视了我作为一个健全的人的事实,说不定在她心里我早就变成了脑袋空空的傻瓜,需要她用怜爱和温柔照顾的一只宠物。她甚至不认为我对她微笑是因为我知道她是我亲爱的女儿——尽管她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强调一遍——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那残缺的身躯里有些许残留神智的爱,她认为我爱她,却从不相信爱也有标价,不相信在爱之前我是作为她父亲的一个独立的人。


她这种对爱的极端理解和迟来的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一直持续到医生建议我换个地方养病的信件到来之前。她宛若一座淌泪的肉山将我萎缩的每一寸骨头都搂进了怀里,决定离家的那个晚上她睡在我旁边,像安抚她的儿子那样安抚她脆弱衰老的父亲。和六七十年前妻子送她去托儿所的那个夜晚一样,她柔软的金色鬈发贴紧我的脸颊,如同安抚孩子一样安抚我褶皱的皮肉。我爱你爸爸,她说,声音小得又好像只说给自己听。我没有像一个孩童那样哭泣,一方面是因为老人不该落泪,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一趟没有返程的旅行。


去往南方的时候拉扎罗夫也陪在我的身边,没有他我没法和其他人交流,只有他才能明白我讲话的意思。但很快我便也要和拉扎罗夫说再见了,他送我一程直到将我的行李按照日常的习惯摆放在房间后他才有空坐在我对面问我这一切都感觉怎么样。我艰难地发着单个的音节如同哑巴一样说着毫无意义又可怖的声音,“南方…太热了。”我说。他笑了一下却又快流下泪来,暖和一点好,他哽咽着说,比北方的寒冷更适合我继续生活。


我不再言语了,如同一尊雕塑用灰褐色的眼睛悲伤地望着他,他也沉默不语,直到卡娅缴完费走进我的房间他才又重新扯起了一个活泼的笑容。一个属于老人的饲养所,一个又一个绵长的更难挨的苦夏。他们笑着,寒暄着,为我的活着而欢欣鼓舞。只有我沉默着,悲伤着,为我的活着而暗自神伤。于是烟雾渐起,人的概念离我逐渐远去,生活变成了生与活的单字眼,犹如直线一般朝着注定的终点飞快地驶去。


等到壁炉的火燃尽,日子一天一天地变暖和,我越来越困顿也越来越躁动,从未感受过的热浪将我燎成折皱的一团,五脏六腑都缩小心脏也缩小的那一刻,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写给尼·金的回信里有这么一句话:爱也是漫长的夏季,热烈但苦不堪言。


死亡终于延后许多年到来的时候我想,这场漫长的苦夏终于步入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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